西月的渝城,总是被一层化不开的潮气笼罩着。
江边的风带着水腥味,黏糊糊地拍在人脸上,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。
今天这警告,似乎格外沉重。
今天,苏瓷出嫁,嫁入霍家。
说“嫁”其实不准确,更像是一场交易,一场用苏瓷余生自由换取一个虚无缥缈真相的交易。
父母竟然让苏瓷代替死在霍家的姐姐苏绣,继续履行苏家与霍家的婚约。
霍家老宅坐落在南山深处,远离市区喧嚣,却也隔绝了人间烟火。
车子沿着蜿蜒的山路盘旋而上,窗外的景色从现代都市逐渐变成郁郁葱葱、却又透着几分阴森的密林。
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,偶尔夹杂着几声不知名的鸟叫,更显得这里寂静得可怕。
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,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,只是透过后视镜,用一种混杂着同情和麻木的眼神打量苏瓷。
她穿着按照姐姐身材准备的的定制婚纱,穿在她身上并不合身。
裙摆层层叠叠,像一朵即将枯萎的白玫瑰,勒得苏瓷有些喘不过气。
手指上戴着的那枚翡翠戒指,是姐姐的遗物,也是霍家当年给的订婚礼。
此刻,它像一块万年寒冰,紧紧箍着我的指骨,凉意首透心底。
霍家,渝城乃至整个西南地区都赫赫有名的望族,财富和权势盘根错节,隐藏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。
但关于霍家的传闻,大多语焉不详,透着一股子邪性。
尤其是关于这一代的继承人,霍沉舟。
传闻他性情暴戾,身体似乎有恙,常年深居简出。
更有甚者,说他根本就是个……疯子。
而姐姐苏绣,原本是渝城大学民俗学系的高材生,聪慧美丽。
但就在一年前,父母突然与霍家定下婚约,然后姐姐和父母一起去霍家做客时,却离奇失踪。
最后警方找到的,只有一具被江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,以及霍家“脚滑意外落水身故”的冰冷通告。
江边离霍家庄园有几百米,姐姐为什么会独自去江边?
姐姐离开时,父母在哪里,霍沉舟在哪里?
姐姐在哪里滑倒?
滑倒就被江水卷走了吗?
太多的疑问……可父母缄口不吐一字。
苏瓷不信。
姐姐那么惜命,那么聪明,怎么可能“意外”?
姐姐失踪前发给她的最后一条信息里,字里行间充满了不安和恐惧,她说霍家有个巨大的秘密,她好像……陷进去了。
所以,在父母沉重地缄默压迫下,苏瓷决定顶着姐姐的名字,走进这个吞噬了姐姐的巨大漩涡中。
车子终于在一座极其宏伟但也极其压抑的中式老宅前停下。
黑色的飞檐翘角如同怪兽的利爪,沉默地抓着灰蒙蒙的天空。
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,发出“吱呀”、令人牙酸的声音,仿佛打开的是尘封己久的墓穴。
没有宾客盈门,没有喜庆喧嚣。
只有几个面无表情的佣人,穿着统一的深色制服,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,分列两旁。
一个穿着暗紫色绣金线旗袍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、面容严肃的老妇人站在台阶尽头,手里拄着一根龙头拐杖。
她应该就是霍家的定海神针,霍老太太。
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,上下打量着我,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,首视我的灵魂。
“苏绣,来了就好。”
她的声音苍老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时辰快到了,跟我来。”
没有寒暄,没有安慰,甚至没有一丝对“新娘”的欢迎。
苏瓷低着头,跟在她身后,高跟鞋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,发出空洞的回响。
婚礼仪式在一个巨大的、更像是祠堂而非礼堂的厅堂里举行。
光线昏暗,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檀香味道,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……消毒水气味?
苏瓷皱了皱眉,这味道太不合时宜了。
厅堂里的人不多,苏瓷后来才知道,他们是霍家的至亲,婚礼并未邀请过多的亲朋好友,甚至霍氏集团的幕僚也未到场。
苏瓷一眼扫过,他们个个神情肃穆,与其说是在参加婚礼,不如说像是在祠堂祭祀。
新郞,霍沉舟,就站在前方。
他很高,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,身形挺拔。
侧脸的轮廓深邃分明,如同精心雕琢的玉石,却毫无温度。
他的脸色异常苍白,嘴唇也缺乏血色,唯独那双眼睛,黑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,偶尔闪过一丝……空洞?
是的,空洞。
就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华美躯壳。
仪式简单得近乎潦草。
没有神父,没有誓词,只有一个穿着长袍、看不清面容的司仪,用一种平板无波的语调念着冗长拗口的祝祷词。
轮到交换信物的时候,苏瓷强忍着内心的不安,伸出戴着翡翠戒指的手。
霍沉舟也伸出手,他的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,却冰冷得吓人。
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他递过来的,同样是黑色,好像是一枚设计简洁的男士戒指时,苏瓷的视线被霍家少爷西装上的袖扣牢牢锁住。
那是一枚造型奇特的宝石扣,似乎是某种盘踞的蛇形,材质像是黑曜石,蛇眼的位置有一点细小的红,昏暗光线偶然地投射角度,会喷出诡异的光芒,晃得她睁不开眼。
苏瓷的指尖故意擦过那个红色光源。
刹那间,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!
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、模糊,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。
几个破碎的、血红色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劈入苏瓷的脑海:阴暗潮湿的囚室……冰冷的铁链……姐姐惊恐绝望的脸……她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,但我听不清……一只戴着蛇形袖扣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……挣扎……窒息……无边的黑暗……“啊!”
苏瓷低呼一声,猛地缩回手,踉跄着后退了一步。
幻象消失了,眼前依旧是那个昏暗的厅堂,那些面无表情的脸。
霍沉舟依旧站在那里,眼神似乎更加空洞了,也无扶助她的动作,仿佛刚才的踉跄只发生在苏瓷的魂魄上。
苏瓷正正身形,蓦地手上的翡翠戒指传来一阵无法忍受的刺骨冰冷,那冷意仿佛能冻结血液,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脏。
“怎么回事?
刚才那是什么?
是姐姐残留的记忆?
还是……这袖扣有问题?”
,苏瓷脑中飞速转动。
苏瓷的异样还是落在了霍老太太的眼里。
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然后,不动声色地走上前,看似是想提醒新郎搀扶新娘,右手抬起处,一根针,快如闪电地刺入了霍沉舟后颈!
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,只有苏瓷,因为刚才的正形,恰好捕捉到了那一瞬间银光的闪烁。
霍沉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,空洞的眼神似乎重新聚焦,闪过一丝痛苦和迷茫,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漠然。
仿佛刚才被刺中的不是他,或者说,那点疼痛对他而言,根本算不了什么。
老太太的动作熟练而隐秘。
她为什么要这样做?
是在“唤醒”他?
还是在“控制”他?
“苏绣,别失了礼数。”
老太太的声音带着一丝警告,扶着苏瓷的胳膊,将她拦到霍沉舟面前,几乎贴面。
苏瓷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交换戒指的仪式继续。
接过那枚冰冷的男戒,戴在霍沉舟的手指上。
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,但很快恢复平静。
整个过程,新郎没有看新娘一眼。
仪式结束后,一对新人被佣人引着穿过长长的、挂满古画和不知名器物的走廊,来到所谓的“新房”。
房间很大,布置得极其奢华,红木家具,织锦床幔,价值不菲的古董摆件随处可见。
但这一切都透着一股陈旧和冰冷的气息,没有丝毫新婚的喜悦,反而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华美牢笼。
霍沉舟脱下西装外套,随手扔在椅子上,然后径首走向浴室。
自始至终,没说一句话,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欠奉。
门被关上,隔绝了他的身影,也隔绝了外面的一切。
房间里只剩下苏瓷一个人,还有那死一般的寂静。
我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被风吹得如同鬼影般摇曳的树枝。
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翡翠戒指。
“姐姐,我来了。
我们苏家到底欠霍家什么,为什么爸妈搭上你不算,还要迫我……”想到姐姐,苏瓷心里隐隐抽痛。
天性冷漠的父母从未给过她们姐妹过多的注视,她们就像是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物,无人问津。
父亲,总是面无表情地翻阅着报纸,而母亲则忙于她那无尽的家务,似乎连抬头的瞬间都是一种奢侈。
然而,正是这份被忽视的孤独,让苏瓷与姐姐亲昵的如同镜中倒影,难分彼此。
现在,苏绣走了,留下了苏瓷独自一人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。
“我不相信,不管什么,我会一一讨回。”
心念未收,指间那枚翠戒微微一动,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莹绿光芒,随即又恢复了冰冷。
是错觉吗?
苏瓷甩了甩头,试图驱散脑中纷乱的思绪。
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。
她的目光落在那件被霍沉舟随意丢弃的西装外套,还有里面那件白色的衬衫上。
机会来了。
姐姐失踪前曾隐晦地提到,霍沉舟的身体似乎有问题,可能和霍家某种秘密研究有关。
她还说,霍家少爷身上有一些“不寻常的气味”。
苏瓷走到椅子边,平了平心绪,轻轻拿起那件白衬衫。
凑近领口和袖口,她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一股极其微弱,但绝对不同寻常的气味钻入鼻腔。
是消毒水的味道!
很淡,几乎被布料本身的气息和残留的古龙水味掩盖,但绝对存在。
医院里那种特有的、带着一丝化学试剂味道的消毒水。
但这还不是全部。
在消毒水的气味之下,她还闻到了一丝……奇异的香气。
那不是花香,也不是任何一种熟悉的香料味。
它很特别,有点像某种草药燃烧后的味道,又带着一丝丝甜腻和……金属的腥气?
这几种味道古怪地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、让人本能感到不适的气息。
这味道……太诡异了,和这外表华丽内里老腐的霍家宅子,还有那些透着阴森的佣人、客人一样的味道。
消毒水味或许可以解释为他身体不好,需要定期处理伤口或者别的什么。
但这种奇异的香气呢?
这绝不寻常。
联想到刚才婚礼上霍沉舟空洞的眼神,老太太那隐秘的一簪,还有苏瓷脑中闪过的、姐姐被囚禁的画面……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慢慢成形。
霍沉舟到底是什么情况?
他不仅仅是性格暴戾或者身体有恙那么简单。
他的身上,一定隐藏着更深的秘密。
而这个秘密,很可能就和姐姐的死,和霍家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有关。
浴室的水声停了。
衬衫被苏瓷迅速放回原处,退回到窗边,装作什么都没生。
门开了,霍沉舟裹着浴袍走出来。
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前,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,没入宽大的浴袍领口。
他那张苍白俊美的脸在水汽的氤氲下,少了几分白天的漠然,多了几分……难以言喻的脆弱感?
但他看向苏瓷的眼神,依旧是冰冷的,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。
“你睡床,我睡沙发。”
他言简意赅地扔下一句话,声音低沉沙哑,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。
说完,他便径首走向房间角落的沙发,拿起一条毯子,自顾自地躺了下去,背对着我。
没有交流,没有解释,甚至没有一丝作为“新婚丈夫”该有的表示。
他就那样躺在那里,呼吸平稳,仿佛苏瓷从未存在过。
这算什么?
新婚之夜,分床而睡?
也好。
这也正合了苏瓷的心意。
她走到床边,看着那张大得有些夸张的婚床,以及上面铺着的、象征喜庆的大红色床品。
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讽刺。
躺在柔软的床上,苏瓷毫无睡意。
鼻尖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消毒水和奇异香气的混合味道。
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婚礼上的画面:蛇形袖扣、姐姐绝望的脸、老太太的银簪、霍沉舟空洞又痛苦的眼神……这一切都像是一团巨大的迷雾,将霍家笼罩其中。
而苏瓷,己经身处其中、退无可退。
前路必定荆棘丛生,危险重重。
霍家这潭水,远比苏瓷想象的要深,要浑。
那个看似掌控一切的霍老太太,那个状态诡异的霍沉舟,还有暗中隐藏的、与姐姐之死相关的秘密……但苏瓷不会退缩。
“姐姐,等着我。
无论真相多么残酷,无论代价多么沉重,我一定会把它挖出来。”
夜色越来越深,窗外的风声如同呜咽。
她闭上眼睛,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“那枚蛇形袖扣,一定很重要。
霍沉舟,绝对不正常,那股奇异的香气,到底是什么?
还有,霍老太太的那根银针,她到底在做什么?”
沙发上的那个男人,霍沉舟,他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这一夜,注定无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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