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库边的张村长家新添了一个女娃，兴奋的张亦周来报喜时，请求父亲为女儿起个名字。
老村长说，“男娃就有资格享用张家辈分排行的字眼，生个女娃，随便起个名字就行了！”
心高气傲的杨柿姿给女儿起名——张欣。
在男尊女卑的70年代，女人生了男娃就可以在月子里吃上一顿婆家送的鸡或肉，生的是女娃就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。
杨饰姿是地主后裔，成分不好，但读过书，随过来的嫁妆很体面，还有“张家湾一支花”的美誉，干活也不输给别人，老村长想了想，还是让老伴抓了一只鸡送了过去。
张家湾每家每户都有五六个孩子，女人们挺着大肚子或没出月，或背上背个娃在田地里劳作，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。
但杨饰姿对张亦周说:“我给你生了个儿子，现在又生了个女儿，成了这个‘好’字，不想再生了。”
这话传到老村子耳朵里，他就不乐意了，他找儿子骂了一顿，但“妻管严”出了名的张亦周，打死他也不敢反抗老婆，逼急了就怼一句“你怎么不多生几个呢？”
当年老村长被日本鬼子抓去当挑夫时，己经有一儿两女了，后来被共产党救了，当了十年兵，他的两个女儿先后得病夭折了，复员后回来又生了个儿子，就再也生不出来了。
通常孩子多的家庭，只有男孩和老满可以特殊对待，比如家里杀了鸡鸭之类，把腿给了男孩或老满，其他孩子都不会为此争论。
老村长也一样，鸡腿或鸭腿是固定给小儿子和大孙子吃的，张欣只是母亲捧在手心的小宝贝而己。
别人家的孩子不但要利用上学以外的时间砍柴、摘猪草，带弟弟妹妹，有时还把弟弟妹带到学校去，所以，老师对简陋的教室里外呜呜哇哇一团乱的现象习以为常。
其实农村里的民办老师也在为锅里那点粮食发愁，一有空就上山或下地去了。
几乎所有的父母都在算计着所得的工分，盘算每个月的开支，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多挣点工分。
集体劳动时代，按劳分配，给每个劳力打分，年轻男人是壮劳力，记每个工10分，女人 ——因为是女人，最多8分，瘦小的和未满16周岁的记6分，六十岁以上男人计8分，女人计5分或4分。
割毛草是为了肥田，多劳多得，每个劳力割好了用竹筐装好，挑回来过秤，由记工员统一登记，100斤记3分，超过100斤加1分；有些时候也会按时计算工分，每小时2分。
因为这样，大人都把家务活交给了孩子们，自己则起早贪黑赚工分，累的跟牛一样。
然而，一个生产队的年终结算，有余钱的家庭总是那么一两户壮劳力多孩子少的家庭，其他的都是“超支”户。
“超支”户怎么办呢？
到过年了，如果家里养了猪，那就杀了过称抵超支，有多的余的肉才拿回家过年，不够的记账上，下一年再结算。
许多人家养了一年猪，一块肉都吃不上。
老村长家就是张家湾里唯一不“超支”的家庭，张欣和哥哥张裕安康便是令所有孩子羡慕的人了。
那年头，“肚子饿”是孩子们的口头禅，为了解馋，砍柴的大孩子都会把野果当宝贝一样带回家来，统治好调皮的小娃娃只要用“不给野果吃”来要挟，是一定奏效的。
杨饰姿也得出工，她把张欣喂饱了，把张裕康哄好了，就交给六十多岁的婆婆，十二岁的小叔子也经常帮忙喂水，或者换尿布。
孩子们不哭不闹，养得白白胖胖，十分惹人爱。
隔壁家的张春生家有六个孩子，家里的老人不舍得放弃工分，最大的孩子必须砍柴割猪草，三岁以上的孩子就有能力看护不会走路的孩子了，有时小的孩子尿湿了或饿了，就哭闹起来，大点的开始还会耐着性子哄几句，哄着哄着，脾气就来了，要么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跟着哭，要么把所知道的狠毒话语骂个够，烦了再扇几巴掌。
这种场景许多人家都有。
一般来说，先回家的总是男人，他会手脚利索地提前干完他的那份事情，然后风一般刮回家。
孩子们一看到父亲就都不哭了，他再洗洗涮涮一阵，一会儿就把米糊弄好了，然后一边吹一边喂小的，旁边放一碗给大点的孩子自己吃。
秋天，金灿灿的南瓜熟了，被分到每家每户，女人们一大早煮一锅放家里给孩子们自由充饥，有的会把南瓜切成一条一条挂在晾衣服的竹棍上暴晒，干了之后就是美味的零食了。
这时的张欣己经九个月大了，会沿着凳子或墙壁行走了。
一天早晨，杨饰姿出工回来，照常从大锅子里舀出猪食料，她不知道张欣己经沿着墙壁走到了她的旁边，当她吃力地把一大盆滚烫的食料端下来的时候，因重力不稳而倾斜了，倒了一点在张欣的背上，张欣顿时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。
杨柿姿也惊慌失措地哭喊起来，左邻右舍立即蜂拥而至。
杨饰姿用牙齿撕开张欣身上的连衣裤，邻居们七手八脚切了好两个南瓜，把瓜囊连瓜子一同铺在她的背上，一会儿，她那白白嫩嫩的小背上就长出来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泡。
第二天，得到消息的外婆从虚坪里买来了当时最好的烫伤药，杨饰姿果断地请了假，并精心地亲自照料。
烫伤很快就好了，没有留下一点伤疤。
这天，奶奶家的一只鸡死了，小叔叔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？
用个木盆把死了的鸡盖住，一边敲一边念经一般“鸭仔仔死鸡仔仔活，鸭仔仔死鸡仔仔活”。
敲了很久，也念了很久，然后把小棍子递给张裕康，叫他边敲边念，但是西岁的张裕康老念成“鸡仔仔死鸡仔仔活，鸭仔仔死鸭仔仔活”，叔叔严肃地更正了好多次都改不过来。
奶奶对此视而不见，但是杨饰姿收工回来看到了，她拿掉盆子，夺过棍子，拿起死鸡和锄头就走了。
一回来就问婆婆烧了水没有？
她要给孩子们洗澡换衣服，说鸡身上有病毒，怕感染。
“什么病毒啊？
别人家的孩子都这么玩，也没见谁感染了！”
婆婆一边忙着烧火做饭，一边嘀咕着，“就你生的孩子金贵，不让玩泥巴，不让玩水，连敲个盆子玩只死鸡，也急着给他们洗澡！”
杨饰姿在田地里累了一天，回来还没喘囗气，就拿那只死鸡去埋了，她深深感到，没有文化真是可怕。
为这么点事，当晚她就提出了“分伙”过日子的要求。
老村长拿出老黄历看了看，第二天就把柴米油盐，锅碗瓢盆，都分开了，还帮着张亦周收拾了一间杂房，临时砌了灶台，改成厨房。
张欣三岁以后，奶奶又开始出工赚工分了，张裕康扛起了割猪草和带妹妹的责任。
对于贫穷而困苦的那个年代的人来说，饥饿和病痛是无法避免的，然而，他们很快乐，父母们为了出工，都会交代孩子们完成一些家务活，只要完成使命之后，就可以无拘无束地游戏了。
张裕康是个好动又霸道的孩子，在小伙伴中是最有号召力的，如果近日有人结婚了，他们就会玩“新郎新娘”的游戏，他是总指挥，安排谁当新郎谁就得当新郎，安排谁当新娘谁就得当新娘，他还会安排伴郎、伴娘、媒婆、敬酒的先生、以及散发“和心糖果”的人。
整个游戏过程与当时看到的结婚习俗一样。
如果近日有人死了，张裕康就带着跟随他的伙伴们会玩“埋人”的游戏，他命令谁当死人谁就得当死人，然后安排孝子、孝孙、顶花圈的、抬棺材的，有模有样。
如果近日看了打仗的电影，他们便玩“解放军和日本鬼子”的游戏。
有一个调皮的女孩叫张招弟，她是家中老大，与张裕康同年，她下面有妹妹和一个来之不易的弟弟——国家实行计划生育初期偷偷躲着生出来的。
张招弟不但要做许多家务，还要照看弟妹，但是，她总会想方设法溜出来参加游戏。
她要求玩“当爸爸妈妈的游戏”，“当医生的游戏”，“当老师的游戏”。
在游戏中，张裕康当爸爸，她就当妈妈，张裕康当医生，她就当护士，张裕康当校长，她就当老师，张欣和她的弟妹永远是他俩摆布的小人物。
后来，张裕康到六岁，上学去了，张招弟却因为要照看弟弟妹妹，推迟上学。
张招弟成了未入学的大孩子，她砍柴或割猪草时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完成，然后就带领着比她小的孩子们玩各种“扮家家”的游戏，孩子们完全服从她的安排。
春天，田野里有甜甜的野草莓，孩子们管它叫作“萢”，张招弟熟悉每一处有野草莓的田埂，然后带着一群小伙伴去摘；夏天，黄瓜可以吃了，张招弟分得清每一块黄瓜地的主人 ，更知道什么样的人会为一条黄瓜找到家里去跟父母告上一状，所以，她会有选择地偷吃人家的黄瓜。
又过些时日，桃子熟了，她会趁看桃人回家吃饭的功夫，去偷摘几个吃；秋天，树上的果子都熟了，她早就瞄准了每一棵挂了果的树，好不容易等到它熟了，能够轻松地爬到树上尝鲜的就一定是她了，而且山上的野果也熟了，她可以满山满岭去找，吃饱了还可以带些回家。
冬天，外面没有什么可吃的了，但是，老村长家里有，特别是他们家的衣柜里，这时候有了纸包糖和香香的饼干，他家后门的闩很松，只要用棍子一拨就可以拨掉，而他们总是坐在厨房里烤火。
张招弟不但敢坐在衣柜里吃东西，还敢往口袋里塞。
因为这样，张招弟很快臭名远扬，她的母亲经常把她按在大腿上揪，一边楸一边教训“还偷不偷吃？
还去不去偷？”
她则大声哭喊，就是不投降，因此，她的背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。
杨饰姿并不反对张欣跟张招弟玩，所以张欣也学得陶气起来，有时往树上一窜，像蛇一样爬到树顶上，她怕孩子摔下来，然而，她越是追赶，孩子越是往上爬，有时还玩命地抓着树枝荡起来。
最后，杨饰姿只好妥协说：“小祖宗，你下来吧！
妈妈求你了！”
张欣五岁时，张招弟上学去了，张欣成了村里未入学的大孩子。
有一次，她突发奇想，从家里拿出一盒火柴和一个墨水瓶子，想着各种办法要把瓶子炸开，小伙伴们觉得刺激，纷纷加入，七嘴八舌各抒己见，办法用了许多也不见瓶子有半点炸开的反应，加入进来的人却越来越多了。
孩子们一会儿村前，一会儿村后，人一多就有不服气的，结果为谁的办法好谁的办法不好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打了起来，有两个男孩打出了鼻血，一个最小的男孩摔得鼻青脸肿，另外有个女孩被推了一下，摔到田里，衣服裤子全湿了，顿时呜呜哇哇哭声一片，惊动了整个张家湾村的大人。
大人们赶紧过来问情况，你一言我一语，责任一推就到了张欣的身上，是她拿的瓶子和火柴，更是她出的馊点子。
很快，张欣也成了与张招弟一样最危险的“混世魔王”。
在张家湾北有一片茶树林，孩子们把那里的草都拔得一毛不剩，地上挖了好几个坑，小伙伴们都喜欢到这个地方玩。
这天，张亦周隔壁的张奶奶家来了一个比张欣大一岁的男孩，叫李会，他一来就会找张裕康玩，于是，放学后，张裕康便高兴把这个朋友和妹妹带到“乐土”这里来玩，李会带些吃的，三个人或是爬上树，或是用藤条做成秋千，一边轻轻荡着一边享用美食。
晚上，张奶奶就抱着李会来问张裕康，“裕康啊，你今天带会会去玩，他是不是摔跤了？”
三个孩子都说没摔跤，但李会肚子疼得满头大汗。
杨饰姿看了看李会凸起的肚子，摸了摸说，“婶婶，会会的肚子里可能有蛔虫，要不要去看医生？”
第二天，李会的外婆笑眯眯地告诉杨饰姿，李会肚子不疼了，拉出大把大把的蛔虫。
杨饰姿一听，也去买回来一些“宝塔糖”，告诉张欣“这是打虫的糖，你今年五岁，一天只准吃五个，不能多吃！”
张欣答应得很好，头点得跟小鸡吃米似的，可是一吃就管不住了，还偷偷拿去给张招弟吃。
结果，下午，张欣就被往屁眼外钻的蛔虫吓得尖声大叫起来，杨饰姿告诉她，那是蛔虫被宝塔糖闹的要钻出来了。
张欣夹着屁股往茅厕里跑，杨饰姿拿一把夹钳跟着过去。
张欣一边哭一边害怕地问“妈妈，蛔虫是怎么钻到我的肚子里去的呀？”
杨饰姿帮她脱下裤子，命令她蹲下用力拉，张欣摇着头用力哭，杨饰姿眉头一皱，盯着她的小屁屁，见到蛔虫出来一点点，赶忙用夹钳夹住，往外一拖，长长的一把蛔虫夹着一些粪便就被拽了出来。
张欣看了一眼，头皮发麻，脚也软了，张饰姿扶住她说：“打掉蛔虫，你就不会那么饿了”。
张欣再一次问“蛔虫是怎么钻到我的肚子里的？
打掉它，它还会钻到我的肚子里去吗？”
杨饰姿摇摇头，笑了笑说：“你吃东西不洗手，在外面摘的野果子也不洗就吃了，那里面有蛔虫的蛋蛋，很小很小的蛋蛋，你看都看不清，一吃到肚子里就不出来了，在你的肚子里长大了。
现在，你吃的东西都被它吃掉了，你就总是饿呀！
打掉了，你肚子里这一下是没有蛔虫了，但是，你如果还是不讲卫生，乱吃东西，就又会有蛔虫的。”
听母亲这么一说，张欣全身起了鸡皮疙瘩，决定要把这个事情告诉李会和张招弟。
当她找到张招弟时，她和张欣一样也刚刚拉完蛔虫，她的母亲也买了“宝塔糖”给她吃。
孩子们对拉蛔虫的恐怖情景心有余悸，但还是忍不住把“宝塔糖”吃掉了，因为那时候太没零食吃了，就算宝塔糖这样有点怪味的糖，也很难吃到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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