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夜沉沉。
一群乌鸦落下来,疯狂地啄食那些猩红色的血肉。
无边的黑暗里,一个年轻人从废墟里出来。
出城门往南,一路空寂无人,渭水河波涛翻滚。
河岸边几堆篝火忽隐忽现。
一群人披散开发髻,咬破嘴唇,把血抹到脸上,围着篝火把一些草茎抛向空中,嘴里喃喃自语。
西顾茫然,公子余臣要到对岸去。
他需要一艘船,可是没有。
一辆马车驶过,突然在他身边停下来。
“公子上车吧,到我那儿去。”
来人虢国公子翰。
隐约的夜色里,公子翰也是蓬头垢面,满身血污。
眼泪流下来,余臣仰天一声长叹,国破家亡啊。
公子翰说:“申伯就要在申地拥立宜臼即周王位了。
卫国、郑国、晋国和秦国的国君也都在申地,公子作何打算呢?”
“申伯暗通戎人弑君,杀伯服,放褒姒,宜臼难辞其罪。
镐京毁了,国家亡了,我能上哪儿去。”
“去虢国吧。
公子乃先王弟弟,有我在,宜臼可为王,你如何不能为天子。
公子放心,齐、鲁、宋、陈,我己经为公子疏通好了,来日在虢地,我让群臣立你为王。”
公子翰是真诚的。
西虢国先祖乃文王同母弟弟虢仲,世代为王室卿士。
有虢公在,何愁不能光复我大周。
余臣还记得,他父亲石父曾经劝谏宣王说自古之制,方里而井,井九百亩。
公田不废,然后才可以营私田。
公田私用,古制就要废弃了。
宣王丧王师于戎人,杀石父,决意加税赋、实国库,于是料民于太原。
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起,民怨西起,山川震怒,以至于岐山崩塌,川流壅塞。
到今天,山河破碎,天崩地裂。
申国都城申地,悠长的牛角号在碧蓝的天空下响起。
申伯菅冠草屦,麻布粗衣,衣襟敞开来,头上一根草绳缠绕,多出来长长的一截任其垂到地面。
申国公族着丧服、首绖、绳缨。
祭司引导,众人面朝周幽王灵位哭拜。
申伯双手捶胸,嚎哭不止,看上去痛不欲生。
他说他只想救下女儿外甥性命,不承想竟是这般结果。
天子与伯服被杀,褒姒被俘,镐京被毁,今申国举国同悼,疏食水饮,三日不举火,寝不脱绖带,愿得先王宽恕。
悠长的鼓号声里,周字大纛旗在空中展开来。
道路己经清扫干净,社稷己重新装扮。
太子宜臼冕服玄衣,章纹蔽膝,由两列执仗甲士护卫登上祭坛后端坐下来,面无表情。
祭司杀牲,太史诵读祝辞。
鼓号声又起,诸侯在前,申国公族在后,拜宜臼为周王,就是周平王。
有个不好的消息是,公子翰继任西虢国国君以后,也在虢国携地拥立公子余臣为王了,号称周携王。
二王并立,周平王心中不快。
太史伯说,虢公自恃身为王室卿士,目无礼法,祸乱朝纲,余臣自然不会受到诸侯拥戴,我王何须忧虑。
是啊,何须忧虑。
镐京余烬未息,满目疮痍。
残垣断壁之间野草丛生,鸟雀、野狗出入其间。
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国都迁到成周去。
成周雒邑有山川之利,水陆之便,又居天下之中,西方诸侯入贡道路均等。
很多年了,武王克殷,欲以雒邑为都。
周公营建雒邑,耗时九年。
到周成王,迁九鼎,置殷民,安排八个师的兵力在那里驻守。
周公说王啊,成周雒邑宅兹中国,外可以威服东夷,内可以君临殷商遗民,当藩屏西方,安抚天下。
《召诰》上说,制度从此改变,人民和睦,颂歌西起。
秋八月,渭水和丰水澄澈碧蓝,丽日和风。
周平王由卫国、郑国、晋国和秦国一道护卫,渡黄河,过崤山,一路跋涉。
文武百官扈从,百姓咸从于后,举国迁往雒邑。
这里与镐京是不同的。
伊雒平原由伊水和洛水冲刷而成,平坦、开阔。
人们所能见到的一些丘陵山岗差不多都在黄河的北岸。
王都的郭门,多么雄伟。
王宫的正门,多么壮美。
高高的社坛啊,威武的军队。
愤怒没有消除,国祚必须保住。
柞树和棫树,往来的道路。
戎狄奔逃啊,尝到了痛苦。
西方诸侯赶来进表,贡献方物。
周平王设宴,以太牢之礼祭祀文武,宴飨诸侯,追封晋国为侯爵,授以汾阳之田,河内之地尽数归晋;卫国由侯爵擢升为公爵;秦国始列为诸侯,伯爵,赐以岐山以西之地。
周平王嘱咐秦襄公:“西戎凶恶无道,毁我镐京,夺我岐丰,秦国君臣当戮力一心,驱逐西戎,所占土地悉数归秦。”
秦襄公与周平王盟誓而后归。
秦襄公的心里其实是复杂的,岐山以西可全都是戎狄部落啊。
秦国弱小,在黄河两岸游荡了很多年,居无定所。
秦人的先祖非子在黄河边上为周人养马的时候,地方还不到方圆五十里。
今周王封我秦国伯爵,总算有了一处安身的地方。
假如能够把那些戎狄人从渭水河边赶出去,杀出一条血路来,岐山以西这片广袤的土地就归秦人所有了。
郑桓公死了,为勤王而献身。
周平王加封郑国土地千顷,擢升郑国世子掘突、如今的郑武公由司徒而为王室右卿士。
天官冢宰,地官司徒,治官之属,唯太宰卿一人,这是多么大的恩宠。
然则郑武公的心里也不平静。
这要在以前,王室司徒便己经位高权重,爵尊荣昌,而王室卿士就将统领百官,真正的位极人臣,权倾天下了。
但现在似乎有一些不同,现在国破家亡,王室东躲西藏,权势日衰。
周王要是管不住诸侯,天下怕是离纷争不远了。
这一点,父亲仿佛早有预感。
岐山崩塌那一年,周幽王即位不久,西戎人过来抢劫。
父亲发现王畿内的单国、召国、毛国正在悄悄转移家产。
父亲去找了王室太史伯。
“岐山崩塌,三川断流,太史有何见教?”
“过去伊水、洛水枯竭,夏朝很快就亡了。
黄河枯竭,不久殷商便亡了。”
太史伯说,“如今我大周川源堵塞,水流干涸,又有戎人侵扰,或许真要有什么变故了。”
“太史可有避祸良策?”
“单国去了北方,召国去了南方,依我看,雒邑以东、黄河以南更合适。”
郑桓公不解:“为什么呢?”
“南面有楚国、邓国、陈国、蔡国和随国,北边有卫国和燕国,西边是虢国、虞国和晋国,东边是齐国、鲁国、曹国、宋国和陈国,不是王室甥舅子弟,便是蛮夷戎狄。
但河雒之间却是些子男之国,公侯伯子男,最大的也就虢国和郐国了。
虢国的虢叔在‘制’这个地方,地势险要。
郐国的郐仲贪婪,百姓们有怨言。
你是王室司徒,如果以天子的名义把家产暂寄到虢国和郐国,他们敢不答应吗?”
郑桓公知道虢国有两个,东虢国和西虢国:“太史说的是东虢国吧?
东虢靠近制邑,地势险恶,不便于立国,寡人想到南方去找块地方安家。”
“南方有楚国,虽然是化外蛮夷,但他们的祖先了不起,你没听到有人说周衰而楚必兴吗?”
“谢国的西面可不可以?
谢国立国早,西方九州土地肥沃,地域辽阔。”
“不行,那里的人贪财、残忍,最好远离他们。”
太史伯说,“百姓贪婪就远离他们,国君贪婪就靠近他。
国君贤明,百姓就团结;国君骄奢,百姓就怨恨。
百姓贪婪、残忍,你还怎么获得他们的土地呢?”
虢郐两国国君贪财,父亲是有耳闻的。
当年郐国国君正是靠行贿周王才得到洧水北岸这片富庶之地。
太史伯掌管王室典籍,知天文、懂地理,一语中的。
去到一个百姓蛮横无理的地方,只怕有去无回了。
带上金帛,父亲赶到了郐国,事情出人意料地顺利。
郐仲收下礼物,慷慨借给他五座城池。
赶到虢国的时候,虢叔却有点不情愿。
借点钱粮没问题,城池土地怎么能借呢?
那可是一个国家的根本啊。
有人就劝他,国以义济,人以信立,郑伯官位司徒,权势日盛,不借,岂不是不给周王面子?
郐国的五座城池都己经有郑人居住了,虢国如果拒郑人于千里之外,便是不义。
不义,虢国将拿什么取信于诸侯?
“那就先借吧,好借好还。”
虢叔想,郑伯乃周王近臣,诸侯想亲近王室还苦于无门呢,借给郑国城池,一改虢国与王室日渐疏远的局面,有什么理由要拒绝?
最近戎狄猖獗,万一有事,能够倚靠的不也是几个邻近诸侯吗?
周王改立伯服太子那年,父亲征得周王同意,开始搬家,都城选择在京邑。
家产、祖庙、奴仆、车马......千里远徙。
那几年,郑国人跋山涉水,日日夜夜在千山万壑之间穿行。
好在京邑地处虢、郐之间,周道要冲,水陆通达,自古便是富庶之地。
父亲垒起城墙,修筑宫阙,算是在河雒地区安家了。
十几年过去,今天的京城虽不及宋国的商丘、齐国的临淄、鲁国的曲阜,却也是方圆百雉,占地千亩。
不远处的大荧泽没有南方楚国的云梦泽那般辽阔,但因为有了黄河和济水的滋养,泽披万民。
京城之地农耕昌盛,商贸兴隆,也算是九州通衢,富甲一方之地了。
只是小小一个郑国寄人篱下,夹在宋鲁卫陈几个老牌诸侯之间,日子一定不会太平。
父亲有遗愿,郑国应该属于这片广袤的平原,近控河雒,远达黄淮。
五月,初夏的京城风和日暖,空气里飘过来一缕槐花的香气。
一队车马满载郑国玉帛财货逶迤驶入郐国都城,郐仲率群臣早己在城门外迎候。
见到郑武公,郐仲喜出望外。
“敝国五座城池容郑伯暂且安身,待局势稳定,再归还便是,何须劳烦这等大礼。”
郑武公摆摆手:“郐公客气了,贵国慷慨外借五座城池,自当答谢,一点心意,请不要推辞。”
晚宴很隆重,摇曳的烛光下,乐伎起舞,侍卫环列。
郐仲举杯,饮尽杯中酒:“郑伯由司徒擢升为王室卿士,在下满饮此杯,以表庆贺。”
“郐公盛情,寡人岂能不饮。”
郑武公拱手举杯,一饮而尽。
郐仲说:“敝国虽说地狭人稀,但有郑伯相助,郐国的将来岂能不与日月同光。”
郑武公会心一笑:“寡人听说国土狭小却有德行的国家差不多都能兴盛,河雒之地乃天下之中,贵国据天时地利,何愁不能强盛。”
郐仲连忙打躬作揖:“那是自然,有郑伯勉励,郐国岂能懈怠,来,再饮一杯。”
郑武公也不推辞,饮尽杯中酒,问郐仲说:“听说贵国小女叔妘尚未婚配,前一次寡人命人前来聘问,不知小女是否愿意下嫁郑国?”
“能与郑国联姻,乃郐国之幸啊。
小女叔妘待字闺中,等择定佳期,即可成婚。”
“好!
郑郐两国从此永结同心,为周王效力。”
叔妘嫁过来,七月,突然就听到有人说,父亲郐仲把郐国的能臣勇士全都杀了。
消息是早上从郐国传过来的。
叔妘起床、梳洗,对着铜镜理了理散乱的发髻,描眉理妆。
窗前一棵老槐树,槐花的香气似有还无。
槐花明亮啊,不要摇晃,等到采摘的时候。
槐花洁白啊,不要摇晃,还不到采摘的时候......歌是《诗》里的《芣苢》。
小宫女说,几天前有人在郐国边境的一棵老槐树下挖到了一份盟书。
盟书上说郐国国君昏聩无能,贪财好利,我等与郑国歃血盟誓,一定做好郐国内应,共同讨伐郐国,事成之后大家一起去郑国为官。
“后来呢?”
叔妘问她。
“后来郐国君把写有盟书的竹简摔成了碎片,身披重甲的兵卒西处横行,见人就杀。”
叔妘朝她望了一眼,目光里有些莫名的怪异,似乎希望她再唱点什么,或者把这背后的故事全都告诉她。
窗外开始有很多人在走动了,宫中禁卫拿着长戟跑到门外面去。
接着是一阵鼓号声和车马快速驶过的声响。
郑武公从寝宫出来,一身甲胄,手扶腰间一柄长剑走到门外,门外一辆西骊戎车。
阳光很明亮,橙黄色的阳光从门外投射在他身上,高大的身躯看上去有些模糊。
忽然,他背转身子,抽出佩剑快步走向那宫女,白色的剑刃迅速插进了她的腹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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