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像被浸在滚油里，炸得人耳膜发疼。
青石板路上蒸腾着白汽，陈铁光着膀子站在铁匠铺里，胳膊上的肌肉随着铁锤一起一落，带起一串金红的火星。
"小铁，火候到了。
"李铁匠蹲在风箱旁，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炉边的铁钳。
这位年近五旬的老铁匠眼角堆着笑纹，额前的汗水顺着皱纹流进衣领，"这柄柴刀要是淬好了，够张猎户家那小子砍半座山的柴。
"陈铁应了声，铁钳精准夹住烧得通红的刀坯，浸入旁边的冷水缸。
"滋——"的声响里腾起白雾，他用拇指抹过刀刃，满意道："师父，这刃口比上回薄了半分，砍树该更利索。
"李铁匠眯眼凑近，粗糙的指腹轻轻划过刀面："不错，比我当年当学徒时强。
"他从腰间解下粗布汗巾抛过去，"歇会儿吧，日头毒得很。
"陈铁接过汗巾擦脸，目光扫过铺子角落那口半人高的木箱。
箱盖上刻着"李记"两个字，是师父他爹传下来的，里面装着三代铁匠的家当。
炉火烧得正旺，映得他耳后那道淡疤泛着浅红——那是三年前他偷跑出去帮邻村大娘修犁头，被野狗扑上来咬的。
要不是李铁匠举着烧红的火钳冲过来，他这条命早没了。
"叮铃——"铜铃脆响惊得陈铁手一抖。
他抬头望去，见个穿宝蓝锦缎的管家掀帘进来，指甲盖涂着丹蔻，正拿拂尘尖挑起门框上"李记铁匠"的木牌："这破木头片子也配挂？
""王管家？
"李铁匠首起腰，脸上的笑淡了些，"您这是...""李老头，我家老爷说了。
"王管家甩了甩拂尘，丹蔻在阳光下泛着冷光，"这片地要盖新庄子，你这破铺子占着风水，限你三日内搬出去。
"他指节敲了敲陈铁刚打好的柴刀，"搬得利落，老爷赏你五两银子；要是赖着——"他突然掀翻旁边的铁砧，震得刀具叮叮当当落了一地，"明儿这铺子就只剩焦炭。
"陈铁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。
上回王管家来传话时，他还想着或许能求求情——毕竟李铁匠给王家打了二十年农具，连老夫人的金簪断了都是找他修的。
可此刻看王管家踩在自己刚淬好的刀上，鞋尖碾过刃口，他喉咙里像塞了块烧红的铁。
"王管家，我这铺子是祖上传的。
"李铁匠弯腰去捡地上的刀具，声音发闷，"您回去跟老爷说，实在要拆，我...我把地契双手奉上，可这炉子..."他抚过烧得锃亮的风箱，"我爹临终前说，这风箱吹灭了，李家的手艺就断了。
""老东西，你当这是菜市场讲价？
"王管家冷笑一声，甩了甩袖子，"来啊！
"门帘外涌进西个精壮汉子，为首的挽着袖子，胳膊上刺着青蛇。
陈铁认得，这是西街赌场的打手。
青蛇一步跨过来，蒲扇大的巴掌拍在李铁匠肩上："老头，识相的现在就卷铺盖——""啪！
"陈铁的铁钳砸在青蛇手腕上。
他早把汗巾塞回腰间，肌肉绷得像铁铸的："我师父说话，轮不到你插嘴。
"青蛇吃痛缩回手，瞪着陈铁："小崽子活腻了？
""青哥，跟他废什么话。
"另一个打手抄起条铁棍，"先砸了这破炉子！
"陈铁抄起旁边的铁锤横在身前。
炉火映得他瞳孔发红，喉咙里滚出低吼："谁碰炉子，我砸断他的手。
"李铁匠急得去拉他："小铁！
""师父别怕。
"陈铁没回头，余光瞥见墙角的铜盆——里面泡着刚打完的马掌，"咱们先撑到张屠户来，他每日这时候挑肉担经过...""当啷！
"铁棍砸在铁锤上，震得陈铁虎口发麻。
他旋身躲过第二棍，抄起铜盆甩过去，泡着马掌的脏水泼了打手一脸。
趁对方抹脸的空当，他扑过去用肩膀撞向青蛇，两人一起撞在放刀具的木架上，短刀、铁凿稀里哗啦落了一地。
"反了！
"王管家躲在门口尖叫，"赵护卫！
赵护卫呢？
"陈铁心里一沉。
他听过赵护卫的名号——王家花大价钱从江湖上请的护院，手底下三条人命。
上回隔壁米铺不肯搬，赵护卫拿短刀挑了米铺老板的手筋，说"让你这辈子摸不成秤杆"。
"都让开。
"低沉的声音像块磨盘碾过来。
陈铁抬头，见个穿玄色劲装的汉子挤进来，腰间悬着精铁短刀，刀身刻着血槽。
赵护卫扫了眼满地狼藉，嘴角扯出冷笑："一群废物。
"他抬手就是一掌，青蛇被拍得撞在墙上，吐了口血。
李铁匠扑过来挡在陈铁身前："护卫爷，我们真没——""老东西，滚！
"赵护卫抬腿踹在李铁匠肚子上。
老铁匠像片纸似的飞出去，撞翻了风箱，火星子噼啪溅了满地。
"师父！
"陈铁红着眼冲过去，铁锤照着赵护卫头顶砸下。
赵护卫侧头躲过，短刀出鞘，刀光划过陈铁胳膊，血珠立刻渗了出来。
"就这点本事？
"赵护卫一脚踹在陈铁膝盖上，陈铁踉跄着跪在地上。
短刀抵住他咽喉，"你师父的手筋，还是你的？
自己选。
"陈铁盯着赵护卫眼底的阴鸷，突然想起三天前李铁匠喝多了酒，拍着他后背说："小铁啊，等你出师那天，我要在门口挂块新木牌，写李记·陈铁。
"他喉结动了动，用尽全身力气吼道："要废就废我的！
师父他——""叮！
"短刀突然偏了半寸，在陈铁脖子上划开道血口。
赵护卫皱眉看向门口——王管家正冲他使眼色，手指点了点自己耳朵。
陈铁顺着看过去，隐约听见远处传来铜锣声——是巡城卫的梆子？
"算你走运。
"赵护卫收回短刀，"三日后卯时，我亲自来收铺子。
"他转身时踢了李铁匠一脚，"老东西，别想着报官，这城内外的官...可都吃王家的饭。
"陈铁爬到李铁匠身边。
老铁匠捂着肚子，嘴角渗血，却还在笑："小铁，别怕...师父这把老骨头禁得住。
"他指了指角落的木箱，"箱底有半块银锭，你拿上...跑吧。
""跑？
"陈铁抹了把脸上的血，"要跑也是您跑。
我在这守着，大不了跟他们拼——""噗！
"剧痛从胸口炸开。
陈铁低头，见短刀穿透了自己的胸膛。
赵护卫不知何时折返回来，脸上挂着残忍的笑："我最烦话多的。
"他抽出短刀，陈铁的血溅在风箱上，"让你师父看着你死，他才肯搬。
""师...父..."陈铁踉跄着栽倒，视线渐渐模糊。
他看见李铁匠爬过来，老泪砸在他脸上，听见王管家尖细的笑声，还有赵护卫擦刀的声音。
手背突然发烫，他勉强抬头——腕间不知何时浮现出个暗红印记，像条盘着的蛇，蛇眼是两颗金点，正缓缓转动。
"这是...什么..."黑暗涌上来的瞬间，陈铁听见自己的心跳声。
一下，两下，很慢，很慢。
"李老头，我家老爷说了。
"熟悉的尖细嗓音像根针，扎破了黑暗。
陈铁猛地睁眼，发现自己站在铁匠铺里，手里还攥着铁锤。
炉火烧得正旺，李铁匠蹲在风箱旁，脸上的笑纹还没淡去。
王管家站在门口，丹蔻指甲挑着"李记铁匠"的木牌。
蝉鸣依旧刺耳，阳光依旧晒得人后背发烫。
陈铁低头——腕间的暗红印记不见了，可胸口那道贯穿伤的疼痛，却清晰得像刚发生过。
"小铁？
"李铁匠抬头，"发什么呆呢？
火候要过了。
"陈铁的手微微发抖。
他听见王管家还在说"三日内搬出去"，看见青蛇在门外探头探脑，甚至闻见了赵护卫身上那股子铁锈味。
他突然想起，上一世的这个时候，自己正举着铁锤，还在琢磨怎么拖延到张屠户来。
而这一世...陈铁握紧铁锤，掌心的汗浸进木柄的纹路里。
他望着王管家得意的脸，望着李铁匠担忧的眼，突然觉得喉咙发紧。
阳光透过窗纸照在他手背上，那里什么都没有——可他知道，当赵护卫的短刀刺穿胸膛时，那个暗红印记会再次出现。
王管家的声音还在继续："要是赖着——"陈铁打断他。
他的声音比上一世更沉，带着股子淬过冰水的冷："王管家，您说王家要盖新庄子？
"王管家愣了下，丹蔻指甲点着门框："怎么？
你这小崽子还想讨价还价？
"陈铁没理他。
他望着炉子里跳动的火焰，想起上一世李铁匠被踹飞时撞翻的风箱，想起自己胸口的血溅在木牌上，想起赵护卫擦刀时说的"这城内外的官都吃王家的饭"。
腕间仿佛又泛起那股热意，他盯着王管家，一字一顿道："三日后卯时，赵护卫会来。
"王管家的脸色变了。
陈铁笑了。
他擦了擦脸上的汗，把铁锤重重砸在铁砧上，火星西溅。
这一次，他不会再等张屠户，不会再想着报官。
他望着李铁匠疑惑的眼神，望着王管家慌乱的表情，在心里默默说："这一回，我要让所有害过师父的人...都付出代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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