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2年1月,深圳东晓派出所。
我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外,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**边防证**,上面还沾着昨天在布吉关挤公交时蹭到的油渍。
“你就是新来的?”
一个满脸胡茬的老警察叼着烟,眯眼打量我.“武警学院的?”
我挺首腰板:“报告!
是的!”
他噗嗤一笑,烟灰抖落在我的胶鞋上:“在这儿不用喊报告,后生仔。”
派出所的墙上贴满了**通缉令**和**暂住证办理指南**,角落里堆着几箱没收的**色情盗版VCD**,封面上女郎的大腿白得刺眼。
老警察——后来我知道他叫**老马**——扔给我一件皱巴巴的制服:“穿上,今天带你去**草埔村**转转。”
草埔。
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。
张玲就住那儿。
2002年1月某日,深圳东晓派出所的门口,我穿着新领的警服,肩膀上的**一杠一星**在阳光下闪着微光。
老马——我的师傅,一个在深圳当了二十年片警的潮汕人,叼着半截红双喜,眯眼打量我:"武警学院毕业的?
怎么不去特警队?
"我搓了搓手心的汗:"分配没赶上,先来基层锻炼。
" 他嗤笑一声,烟灰弹在水泥地上:"锻炼?
草埔那地方,够你锻炼的。
第一天上岗,我就见识了什么叫"锻炼"。
草埔村的巷子像迷宫,晾衣竿横七竖八地架在头顶,女人的内衣裤滴着水,在风里晃荡。
老马带我走进一家"湘满楼"大排档,老板李孟柱——一个膀大腰圆的湖南人,立刻迎上来:"马哥!
新来的小兄弟?
" 他的手搭在我肩上,金戒指硌得我生疼。
"武警学院的。
"老马坐下,筷子敲着碗边,"以后这片归他管。
" 李胜辉的笑容僵了僵,很快又堆满笑:"老乡啊!
我永州的!
"他转身吼了一嗓子:"冰妹子!
上啤酒!
" 从后厨出来的女孩让我呼吸一滞——她说她叫邱琳,穿着贴身运动裤,白皮白暂,身材凸凹有致,声音清脆悦耳。
她端着两瓶金威啤酒,看见我时手一抖,酒瓶咣当砸在地板上。
那天晚上我醉醺醺地回到女友的出租屋,她正在整理外贸单据。
"怎么有香水味?
"她突然凑近我领口。
我心跳加速——是邱玲摔倒时我扶她沾上的。
"抓了个站街女。
"我扯开领带,"喷得跟杀虫剂似的。
" 女友的眼神像X光,半晌才说:"张玲今天来找过你。
" 我手里的毛巾掉在地上。
"她说......"女友慢慢叠着衣服,"**明日君再来**的包厢留着,等你叙旧。
" 窗外突然传来警笛声。
我冲到阳台,看见两辆警车闪着灯驶向草埔村方向。
老马的破锣嗓子在对讲机里炸响: "全体注意!
湘满楼发生持刀斗殴,疑似涉毒!
" 我的武警训练本能瞬间苏醒。
抓起警棍冲出门时,听见女友在身后喊: "你他妈到底有多少个女朋友?
"第二天执勤这天气象预报说有台风,整座城市在铁灰色云层下翻卷。
我蹲在503室的防盗网后,看着那件失踪三天的警校制服像幽灵般悬浮在酸菜缸上方——藏蓝布料吸饱雨水,在狂风中舒展成一面破碎的旗。
"后生仔还不去捡衫?
"潮汕阿婆的塑料雨衣鼓成气球,她正用麻绳捆扎酸菜缸,"要变天咯。
"最后一根麻绳系紧时,青瓷缸沿突然崩开道裂纹,浑浊的汁液汩汩渗进雨水里。
我冲下楼时,整条巷道正在蜕皮。
墙面的"专业钻孔"小广告卷成灰白蛆虫,湖南米粉店的招牌"湘当有味"轰然坠落,露出底下被覆盖的繁体字"龍寨大押"。
那件制服突然被狂风掀起,如同断线风筝飘向正在施工的深业东岭工地。
钢筋丛林里,二十年前的深圳在我眼前裂开缝隙。
追着那片藏蓝跃过基坑时,我听见1997年的搅拌机仍在轰鸣——父亲佝偻的脊背在暴雨中泛着水泥的冷光,我挑着砂浆桶深一脚浅一脚,工棚里的晚报正被漏雨浸透。
"小心!
"张玲的红伞在塔吊顶端炸开。
上方飘洒的水哗一片从伞沿掉落。
她不知何时出现在脚手架之间,珍珠耳钉缠着几缕湿发,"你的魂都被吹走啦,杵在这里像个木头。
"她指向被防尘网缠住的制服,绿色尼龙网里鼓动着十几件相似的蓝衬衫,像是困在蛛网里的蝴蝶标本。
我们蜷缩在窄窄的楼栋雨蓬下避雨时,她突然解开我的衬衫纽扣。
冰凉的指尖触到胸膛时,我听见三十公里外大鹏湾的浪涛声。
"你闻起来像没干透的水泥。
"她将我的警校制服拧干装在随身带来的桔黄色编织带里,编织带上印刷的大白兔露着两颗大板牙,似笑非笑。
她安检员的浅绿制服早被雨水浸成深绿色。
珍珠耳际的皮肤白皙白皙的,又透着一点点桃红。
第三天执勤台风过境的凌晨,我被屋外重型工程机械的轰轰鸣声吵醒。
东晓派出所的铁门,将夏日那热烈又嘈杂的蝉鸣硬生生地割裂,声音变得支离破碎。
我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调令,跟随教导员穿行在晾满制服的走廊。
墙壁上,“为人民服务” 这几个鎏金大字,在日光长久的炙烤下,己然褪去了往昔的鲜亮,就好似一块被嚼得没了滋味、软塌塌的水果糖,勉强黏附在石灰墙上。
我的警号是 09527,当它挂在胸前时,轻轻撞击在第二颗纽扣上,发出细微却清脆的金属声响,这声音,瞬间把我拉回到军校时光,恰似当年第一次接过钢枪时,枪托磕在水泥地面上的回音,清晰又深刻。
带我的师傅姓马,大伙都叫他老马。
他的眼角布满了如蜘蛛网状般细密的皱纹,左脸颊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胎记,笑起来的时候,那胎记就如同镶嵌上去的一枚暗红色勋章,带着岁月的独特印记。
老马把一本《治安管理处罚法》塞到我手里,那书的封面己经卷了边,还沾着半块辣条留下的油渍。
他看着我,认真地说道:“小子,记好了,咱们片儿警干的活儿,就是把老百姓那些琐碎繁杂的事儿,像编麻花绳一样处理好 —— 得紧实,得细致,还得让人心服口服。”
第三天碰上了个棘手的事儿。
在草埔菜市场,王阿婆正坐在菜摊前,一边拍着大腿,一边放声大哭。
她竹筐里的青菜被踩得稀烂,菜汁顺着石板缝隙,缓缓地向阴沟淌去。
在阿婆对面,站着一个身着富婆装束的女人,脚边蹲着一只毛发蓬松的博美犬,那狗正伸出舌头,舔着爪子上沾着的烂菜叶。
“这死狗把我的菜全给糟蹋了!”
王阿婆带着哭腔,那口音里还夹杂着浓浓的湖南味儿,“她还说我讹她!”
“老太婆,别想着碰瓷!”
貂皮女人掏出镶钻的手机晃了晃,满脸不屑,“我家露露可是纯种犬,踩你几棵菜那是给你面子 ——”我刚要开口说话,老马眼疾手快,突然拽了拽我的袖口。
他缓缓蹲下身,用警棍轻轻挑起一片烂菜叶,阳光透过菜叶上的虫眼,在他手背上投射出一张金色的网。
老马不紧不慢地说:“大姐,您瞧瞧这菜叶子上的虫眼,多特别啊,一看就知道是没打过农药的土菜。
您家露露这么金贵,要是吃坏了肚子,传出去说咱们深圳的警区连宠物食品安全都保障不了……”富婆女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,她赶忙伸手去抱狗,手腕上的镯子相互碰撞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老陈又转过身,面向王阿婆,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块钱,递了过去:“阿婆,这钱您拿着,就当是给露露交的‘伙食费’。
下次记得把菜筐往边上挪一挪,可别挡着消防通道了。”
看着貂皮女人骂骂咧咧远去的背影,我满心疑惑,忍不住问老马:“师傅,明明是她的错啊……”“过日子哪能简单地用对错来评判呢?”
老陈往地上弹了弹烟灰,火星子溅落在 “严禁吸烟” 的标识牌上,“你看这石板路,左边高右边低,雨水自然就往阴沟里流 —— 老百姓的理儿啊,就得顺着实际情况来处理。”
下班后,我接到了刘慧芸的电话。
她在电话里笑得格外开心,那声音就像一只偷到腥的猫:“今晚早些回家吃饭呀,我买了好多海鲜呢。”
我推开出租屋的门,只见她穿着一件吊带睡裙,正在厨房煮意大利面。
她的发丝间还残留着玫瑰香味的洗发水气息。
餐桌上摆放着两只红酒杯,其中一只杯壁上印着一枚淡粉色的唇印,和今早张玲留在我衬衫领口的那个,竟如出一辙。
“慧芸,我……” 我刚想开口,她却突然把脸埋进我的怀里,手指在我后背轻轻画着圈,轻声说道:“别说了,我知道你累了。”
她身上散发的香气,混合着厨房飘来的油烟味,一瞬间,让我回想起草埔出租屋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床,还有张玲洗澡时,玻璃上弥漫的雾气,那雾气就像一层模糊的毛玻璃,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隔离开来。
夜里十点,张玲突然发来消息:“我在布吉关夜市,陪我吃烤串。”
此时,刘慧芸正趴在我胸口,睡得十分香甜,她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细碎的阴影。
我小心翼翼地轻轻抽出被她压麻的手臂,窗外的月光斜斜地照进屋内,透过窗台,恰似一把寒光闪闪的冷兵器。
我来到夜市,那浓重的油烟味裹挟着廉价啤酒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张玲穿着一件露肩上衣,坐在塑料凳上,面前己经堆起了好几个空酒瓶。
她仰头灌下一口冰啤酒,喉结在锁骨下方微微滚动:“你知道吗?
初中的时候,我总是故意把橡皮丢在你课桌下面。”
说着,她的指尖突然缠住我的手腕,指甲上的银色亮片划过我的皮肤,“那时候我就想着,等咱们长大了,你一定会娶我的。”
她突然笑了起来,抓起一把烤串塞进我手里:“逗你呢,我明天就去相亲,对方是个超级大富豪……”凌晨三点,我躺在刘慧芸身边,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
她的手机在床头柜上轻轻震动了一下,屏幕亮起的瞬间,我瞥见锁屏照片里的我们 —— 那时我还没毕业,她穿着学士服,站在荔枝树下,阳光透过她的指缝,在我脸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。
而此刻,她耳后新纹的蝴蝶,在月光下仿佛微微颤动着翅膀,像是要挣脱某种无形的束缚。
窗外,传来环卫工扫地时沙沙的声响。
我伸手摸出枕头下的笔记本,钢笔尖轻轻落在纸页上,瞬间洇开一团墨渍:“2002 年 1 月 15 日,雨转晴。
今天处理了三起纠纷,调解了两对夫妻吵架。
老马说我的警服太新,得穿旧了才像个片儿警的样子。
可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总感觉领口的警徽在发烫,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永远烙印在皮肤上。”
我扣上笔帽,发出清脆的一声响。
刘慧芸在睡梦中翻了个身,手臂无意识地搭在了我的腰间。
远处的天际线泛起了淡淡的青色,宛如一块被揉皱的宣纸,正静静地等待着被新的故事填满。
我突然想起某本书里的一句话:“青春是场大雨,即使感冒了,还盼望回头再淋它一次。”
而此刻的我,正站在这场青春之雨的中央,早己分不清脸上流淌的,究竟是雨水还是汗水,只深深明白,有些路,一旦迈出第一步,就再也无法回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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